在当下的中文互联网上,流传着一段被称为“发疯文学”或“抽象话”的文本,读起来破碎、甚至有些荒诞:
“为什么减脂期的虾 / 因为脂肪的干净度数到了 / 虾线男朋友 / 去掉了我吃什么呢妈妈 / 我好想哭”
初看这段话,你会觉得这是语无伦次的呓语。词语之间缺乏连词,逻辑跳跃,像是坏掉的翻译机生成的乱码。然而,如果你换一副眼镜——一副**“视觉逻辑”的眼镜,或者尝试用意识流文学**的视角去审视它,你会惊讶地发现:这段话并非没有逻辑,它只是抛弃了文明的“线性语法”,回归到了人类思维最原始的“物理状态”。
这种状态,意外地连接起了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语言形式:自然手语与威廉·福克纳笔下的意识流。
一、 虾线男朋友:被折叠的视觉语法
这段话中最让人费解,也最耐人寻味的一句是:“虾线男朋友”。
在标准的现代汉语(SVO结构,即主-谓-宾)中,两个名词紧密相连通常表示修饰关系(如“苹果手机”)。因此,常人的大脑会试图将其解析为“一个长得像虾线的男朋友”,从而感到荒谬。
但在自然手语(Natural Sign Language)的语法体系中,这却是一个极其标准、甚至优雅的表达。
手语是一种**“视觉-空间”语言**(Visual-Spatial Language)。它的逻辑不是线性的(听觉逻辑),而是空间的(视觉逻辑)。在手语中,叙事就像拍电影,遵循**“背景 -> 物体 -> 主体 -> 动作”**的顺序。
试想一个聋人朋友要表达“男朋友帮我挑了虾线”,他的视觉思维路径是这样的:
- Topic(话题/物体): 先把我们要谈论的东西拿出来——“虾线”。
- Subject(主体): 谁来处理这个东西?——“男朋友”。
- Action(动作): 做了什么?——“挑/扔”。
当动词被省略或弱化时,这一连串动作落在纸面上,就成了**“虾线男朋友”。这是一种OSV(宾-主-谓)的倒装结构,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话题优先(Topic-Comment)**结构。
同理,“脂肪的干净度数到了”这种奇怪的措辞,恰恰对应了手语中的**“程度量具象化”**。在手语中,很难表达抽象的“合格”,但可以通过手势表示“刻度上升、到达顶端”。这句“疯话”,实际上是对视觉手势的生硬直译。
二、 手语的“物理性”:拒绝抽象的连接词
为什么这种语序会让我们觉得“像手语”?因为它剥离了功能词。
人类的口语/书面语充满了“因为、所以、把、被、虽然、但是”。这些词是逻辑的胶水,它们不指向现实中的任何物体,只存在于语法结构中,用于构建抽象的线性逻辑。
但手语是**“物理”**的。在手语的世界里,只有看得见的人、物、动作和表情。
- 没有“因为”,只有先发生的事件A和后发生的事件B。
- 没有“被”,只有物体的位置移动。
当那段网络段子写出“去掉了我吃什么呢妈妈”时,它省略了所有的连接词,直接将状态(去掉了)、自我(我)、行为(吃)和疑问(什么)并置。这种名词与动词的直接碰撞,剥去了文明语言经过数千年进化出的修饰外壳,露出了信息传递最粗糙、但也最直接的“物理内核”。
三、 威廉·福克纳:意识的原始空间
有趣的是,当我们把目光从互联网段子转向文学殿堂,会发现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也在做同样的事情——威廉·福克纳(William Faulkner)。
在《喧哗与骚动》中,福克纳通过智力障碍者班吉(Benjy)的视角,写出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意识流篇章。班吉没有时间概念,没有因果逻辑,他对世界的感知是纯粹的感官掠影。
请看这一段:
“我们顺着围墙走的时候,身影就落在我们前面。我的影子要比勒斯特的影子高。”
或者更极端的片段:
“它们打球。打过去。声音。”
这与“虾线男朋友”的结构何其相似!福克纳试图捕捉的,正是思维在被语法“整容”之前的样子。
- 感官优先(Sensory-First): 班吉不会思考“那个人正在打高尔夫球”,他的视网膜先捕获了球的运动,耳膜捕获了声音。所以是“球 -> 打 -> 声音”。这与手语的“物体 -> 动作 -> 结果”如出一辙。
- 共时性(Simultaneity): 手语可以在一瞬间同时表达“树”(左手)、“车”(右手)和“撞击”(动作)。福克纳的意识流长句,也是为了对抗文字的线性时间,试图把过去的记忆、现在的气味、眼前的动作,像把东西扔进一个盒子里一样,全部塞进一个句子里。
福克纳的文体之所以让人感到“费解”且“物理感极强”,是因为他拒绝将世界编码为SVO(主谓宾)的逻辑链条,而是试图复刻感官与物体撞击的那一瞬间。
在《我弥留之际》中,Vardaman 著名的那句:
“My mother is a fish.”(我母亲是一条鱼。)
这在逻辑上是疯癫的,但在具象思维中是成立的:母亲死了 -> 棺材掉进水里 -> 鱼在水里。在这个孩子的意识空间里,母亲和鱼发生了物理性质的重叠。这依然是“虾线男朋友”式的逻辑——意象的并置压倒了语法的规训。
四、 结语:回到语言的零度
从“减脂期的虾”这一网络怪诞文本出发,我们看到了一种去中心化、去逻辑化、强视觉化的语言倾向。
这种倾向之所以不仅存在于聋人的手语中,也存在于福克纳的意识流巨著中,甚至回荡在当代的网络“抽象话”里,是因为它们都指向了人类认知的底层代码。
正常的线性语言(Normal Language)是我们对现实世界的**“编码”(Coding),它是抽象的、逻辑的、听觉的。 而手语和意识流,则是对现实世界的“描摹”**(Mapping),它是具象的、物理的、视觉的。
当我们看到“虾线男朋友”或者福克纳那些没有标点的长句时,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思维原本的形状——那里没有主谓宾的尊卑有序,只有无数个物体、动作和光影,在意识的旷野上自由地碰撞。